(譯者:吳季倫,聯經出版)
「為求慎重起見,我想問一問。到目前為止,我是第一個倒楣鬼嗎?……」
「不是的。再怎麼說,這裡的人手實在不夠呀……不管是有錢人也好,窮人也罷,能在外地找到差事的,一個個離開了村子……畢竟這村子窮得只有沙子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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簡單來說,《沙丘之女》的劇情是 「一個男人受到欺騙,被囚在沙洞的深處,本來一直想逃,久而久之卻適應了那裡的生活,融入當地,不再逃跑」,似乎有點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味道(尤其體現在後來為女人辯解一事上) ,但說起來,人不是經常如此嗎?久而久之就適應了原本不想接受的一切,沉淪或提升?難說。
由於先前看了約莫半本《他人的臉》(因為一些閱讀上的障礙而作罷,擇日會嘗試改讀英文版),對安部公房的作品特色有了一定的了解:
依據個人過往的閱讀經驗,《沙丘之女》有著濃濃的日本文學獨具的色彩,頗有村上春樹加江戶川亂步加理科教授的味道。主角是一位教師,興趣是採集昆蟲,想藉發現新品種而名垂不朽,才會因而落入了蟻獅般的女人的陷阱(不過也是整個村落聯合設下的,用以增加勞力的陷阱)。所以是可怕的、張牙舞爪的女人嗎?正好相反,是固執但又順從(女人固執的緘默……還有那曲膝俯臥、毫不設防的活祭姿態……;「我也是不得已的,這可是妳自作孽……這情況不管讓誰來看,都會認同我是出於自衛。」……片刻過後,男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──那眼神既沒有怨恨,也沒有厭惡,只充盈著無盡的悲傷,宛如在訴說著什麼;女人有個喜歡幫男人洗澡的特殊嗜好;)的類型,因此雖然男人不解女人的「愛鄉精神」(住在沙坑之底的女人過著每天醒來就是鏟沙,沙鏟完以後就是睡覺,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活),但「男人依然沒想過要責怪女人……她不過是一個只曉得把來回票緊緊揣在手裡的傻女人,就和我一樣。」
剛剛提到了亂步,或許有人會覺得上面摘錄的句子雖然有點特異(安部公房的作品也有種接近卡夫卡的氛圍),但似乎沒那麼「亂步」吧。請看看其他例子或許就能了解:一個赤裸裸的女人趴伏的姿勢,從背面看上去很是淫蕩,就像一頭野獸,幾乎可以讓人伸手進去揪住她的子宮整個扯出來似地;如果這是音波,到底會發出什麼樣的樂音呢?假如把火鉗插進鼻孔裡,拿那些血糊封住耳朵,用槌子把牙齒一顆一顆敲下來,再將碎牙塞進尿道裡,然後割下陰脣與上下眼瞼縫合在一起,或許人類也能唱出那樣的歌吧。以及接近尾聲時,在一大群村民手裡拿著的手電筒光線的照射下,男人意圖強上女人(以此換得自由),平時逆來順受的女人卻忽然用「每一拳都帶有搗碎鹽塊時那種頓重的力道」騎在男人身上反擊。這種集瘋狂、野蠻、弱肉強食、病態於一體的畫面,我想亂步若看了也會鼓掌叫好吧。
這個聽起來並不快樂的生活環境,為什麼男人最後選擇不走?明顯原因有二:
一、女人肚子裡有了男人的孩子。(男人跟太太的關係本來就有問題,相較之下卻在這個荒涼小村裡找到了情感的歸宿)
二、男人發現如何製造出乾淨的水源,他想獲得其他村民的認可,從而也改善村民的生活環境。(找到夥伴)
但其實也有更深一層的原因。
在書籍接近中間的地方,女人提起了二戰結束後的廢墟時代。戰爭結束後百姓脫離了炸彈的陰影,從黑暗中走出,然而在這個斷壁殘垣的世界中,大家在找的卻是一個能夠安身、免於再流浪之所。而且除此之外,故事後段也提到村子裡的沙銷往各個工地,所以「以後大廈的地基和水壩都成了豆腐渣」。這是一個每天需要付出重勞力,但明天似乎會一點一點現形的沙丘世界;外面是一個好似充滿無限自由,但其實隨時都可能分崩離析的世界。不自由,毋寧死。但若最大的自由中也潛藏著最大的危機、最大的恐懼,那麼如此死板但相對安全(故事裡的房子明明嚴重毀損,卻不知怎的都不會垮)的世界,或許是更好的選擇?
或者應該問,自由真的存在嗎?肉體的自由心靈的自由真的存在嗎?我們不都是在四處尋找一條綁住自己的枷鎖嗎?而沒了枷鎖,我們又要去向何方?
我不知道。
但是,我想起王爾德在劇作《溫夫人的扇子》裡的一句台詞。
「我們都生活在陰溝裡,但仍有人仰望星空。」
所以,我們依然尋找自由。所以,我們依然缺乏自由。所以,我們都從自己的沙丘中,仰望星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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